文 / 秦岭雪
一
刘登翰先生将他的书法定名“墨象”。
壮哉！登翰墨象。
昆仑之脉，黄河之水。
杨柳堆烟，山凝紫黛。
或者竟是：“从叶尖下垂滴渲渲水声……湍流和飞瀑讲述岁月的秘密。”
甚至是“落雪在两鬓酝酿一场变局……然后怦然心跳听一声秋啼。”（登翰题诗，见《登翰墨象》一集）
于云烟弥漫氤氲朦胧之中读出景，读出深情，读出宏大的力，并奇妙地听取天籁心声。
或说：这是“玩”。
也许，始于“玩”。当毛笔蘸了墨汁在洁白宣纸上游动，“手不能止，虽惊雷疾霆，雨电交下，有不暇顾也。”（欧阳修《笔说》）
这也是苏东坡说的：“自乐于一时，聊寓其心。”
刘登翰 | 《雨》 | 墨象书法
文章书法，可以是“经国之大业，不朽之盛事”，也可以怡情说性，散发怀抱，得静中之乐。
然而，坐禅忘机足以示相，中国书法说到底也是一种宗教。
几许追求，几许奉献，覃思苦想，笔冢磨池，盘旋作势，凌空博击，期待着温润圆满，苍茫劲健。七十载阅历，七十载才智，七十载学养，学者诗人的功力、情致、趣味凭藉七千年的点线面迸发、裂变……
也许你要叹一声“小儿科”！是的，从有形的小趋向无形的大，从点线面块的斟酌、经营、自我欣赏，自我富足至于对太极两仪，天地玄黄的把握，从微尘跃入无垠，两翼腾飞逍遥于六合，在创作者看来，这就是书法之美，之乐，之难以企及。
《登翰墨象》幸运地无可避免地融入这样的轨迹。
刘登翰 | 《啸月》 | 墨象书法
二
“墨象”云乎哉？
诗学有意境说，滥觞与唐，至清大哗，王国维为代表。
登翰先生和许多文艺家一样，早岁嗜诗，以美丽激越的歌吟迈入文坛，迄今不废。二00四年出版诗集《纯粹或不纯粹的歌》。近十年的诗以现代意蕴胜，以意象丰盈胜。《登翰墨象》大部分书件都附有诗作，或生发书写的内容，或抒写立象之玄妙，句新意远，动人心弦。当然，不能把书法与诗歌等同起来，不能把第一形式与第二形式等同起来。但是，了解书家创作前后的丰富活泼的思绪，对于书作的深曲、沉郁顿挫就别有会心，至少会明白：登翰与平淡无缘。诗人别有怀抱，别有追求。
刘登翰 | 《静夜思》 | 团扇 | 2006年
不知什么缘故，登翰先生痴迷于水墨的不确定性，水墨素朴而又多变的意蕴。似乎浓淡枯湿的墨色蕴藏无穷奥义，水月镜花有无数精灵妙舞翩迁。他神往于墨气淋漓、墨分五色、墨韵深深。他甚至借助绘画的晕染、堆垛，将王羲之《丧乱帖》、《得示帖》以及米芾大量书作中的“面”发展成立体的“块”。可以说，刘登翰先生将他数十年来对书法艺术的全部体验归结为“墨法”，更进一步将“墨”丰富、立体，以此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。
就在墨的天地之中，登翰寄托了他的磊落不平、委婉深曲、沉郁苍茫、虚静秀逸，寄托了一位诗人精微而又壮阔的诗思，这就是“墨象”。
刘登翰 | 《山水》 | 墨象书法 | 1997年
显然，只用积墨，难以构成如此动人的墨象。中国书法的中心，重中之重是用笔。柔软又劲健的兽毛，几分水，几份墨，几许力度，其精细，其讲究，或者如配药一般用心。而后灵巧的不知疲倦的指、臂，在国人制造的独特的宣纸上提按、使转、点拨、拖带、浑染、堆垛，......挥洒以寄情，立象以尽意。笼统言之，笔法无非数种，而运用者各臻奇妙，实在难以言说。请教刘先生，他不惜金针度人，曰：“点清水，蘸一点墨，善用侧锋提按，能产生此种效果。”点水蘸墨，这也是林散之先生早已公开的妙法，侧锋提按，米芾常用，登翰青年时代师法郭沫若，可谓远绍米体。就那么一点一按，大有来历，中国书艺，神乎？
刘登翰 | 《荷》题诗唐·李商隐《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》 | 墨象书法
前面说过，登翰与平淡无缘，他追求质感，立体浑厚，有些线、面直造险境，令人屏息。然而，登翰又绝不滞于墨，他用水破墨，以虚造实，守白当黑，大胆地尽情使用飞白而又符合规范。读“魂舞”之“舞”，你会有欣赏乌兰诺娃的感觉，同时会想起孔夫子的教诲：从心所欲，不逾矩。
旅法学者熊秉明先生说：“颜字用笔好像铧犁耕田，吃入大地，翻起湿土，掘成犁沟；而褚字用笔好像舞者脚尖轻盈的飞跃和下落，点出严谨而优美的节奏。”
登翰先生用笔既有颜的掘入又有褚的舞出，是刚健与婀娜的统一，是隐与秀的统一。
刘登翰 | 《精气神》 | 墨象书法
三
或曰：这就是现代书法。
非。
当代书坛流行三种书风：一、传统的书写；二、以汉字为资料的创作，俗称“现代书法”。这里，已经没有“字”的概念，有的只是密码和符号，是墨的喷发，是图案；三、大量的在传统书写基础上的变异，从线条到结构，理论上通称“创新”。但万变不离其宗。这个“宗”就是汉字，就是毛笔的有序书写。
《登翰墨象》的创作是十分严谨的。苦心孤诣，一丝不苟，每个字都有迹可寻，符合传统的汉字书写规范；在笔划的运动以及墨色的变幻中着意细节的丰富；作品的整体结构极度讲究虚实相生，力求平衡；在巨幅的淡墨书写中也未能忘记浓墨题款。对称的观念，太极的合二为一的观念，阴阳互补的观念，在登翰先生是根深蒂固的。这就是传统的力量。这种坚执有时甚至令人稍感遗憾。
刘登翰 | 宋·文天祥《文天祥》 | 2011年
二十年间，中国书坛有了剧烈的变化。虽然时闻“回归传统”的呼声，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；别了，王羲之、颜真卿、苏黄米蔡、董其昌、王铎，站在巨人的肩膊上，而又充满了创造的欲望，少了一点敬畏之心，艺术泛化的各种景致诱人太甚。我们将走向何方？
处于此种情势，《登翰墨象》以传统为躯壳，以变异为手段，以文人自适为依归，他的美得动人心弦的线和块以及山凝水秀的形态，将提供什么经验，带给热爱书法的人们什么启示？
刘登翰 | 《荷风》
（作者系香港诗人、书法家，中国书协香港分会副主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