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杨健民
大约是许多年前,无意中看到刘登翰的一幅书法作品,当时就觉得要说几句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他跟我共事多年,当过我的领导。作为学者,他的学问相当好,所以要对他的书法说点什么,我多少有些踌躇和犹豫。我喜欢阅读书法作品,但对书法的修养十分薄弱。后来看到三册《登翰墨象》书法集,那些以水墨赋形的作品不断地打动了我。
刘登翰 | 《春》 | 墨象书法
这大半年来,对于登翰的书法,我一直没有发动起思想的引擎,在于各种想法随机地涌现,显得有些嘈杂。他的书法究竟属于哪一路呢?或者说该归于哪一种风格?其实他的作品是无法给予一个准确的归属的。这是他的任性。
任性的作品一定有它的独到之处,——我想。
登翰在台湾举办过书法作品展览,被台湾艺术家称为“水墨书法”。既然是水墨,必定讲究墨韵。登翰的书法让墨韵在书法的线条上舞蹈,这种默契肯定是存在的。
刘登翰 | 《秋望》 | 墨象书法
从书法的本源意义上看,登翰书法的章法并无过于强烈的变轨,即便是行草,他的每一个字的结构依然是勾划凝重、顿挫分明的。但是我注意到一点:腾挪。腾挪是形式感的一种表现,它是打滑地进入登翰笔下的感觉世界的。登翰对每一个字的把握,无疑是充分自由的“游戏”。不拘泥于笔划的枝蔓,而是如同秋日丛林中变化无尽的枝条的分割,其最终要诉诸的,就是水与墨的一种意象赋形。尽管如此,似乎也不能把登翰书法归入现代性一极。在我看来,登翰书法的艺术策略就在于,他果断地抛弃在书法大片的沃土上种植出什么,恰恰相反,他在一片荒芜的沙漠和戈壁上种植出了属于他的苹果。
刘登翰 | 《水无常形》 | 墨象书法 | 69x67cm
对于登翰书法,确乎没有必要调集一批晦涩的术语,“书法是快乐的游戏”,——这一直是登翰津津乐道的。把它说得简单一些,这肯定更符合登翰书法的本意。游戏就是纸上的一种“游走”,游走的意义不在别的什么,而在于书法的诗境和异趣空间。这,才是登翰书法的意义区域。置身于他的书法作品面前,我深感骇异——这些还是汉字幺?它们时而如危岩奇崛奔突,时而如枯藤婆娑起舞,无论是笔势的尖叫,还是泼墨的率性,都在以一种惊人的活跃告诉人们,书法的无愈矩之形一定包含了某种强烈的表述欲望。
刘登翰 | 《江山多娇》 | 墨象书法 | 2009年
登翰的另一个身份是诗人,诗的意象和书法的墨象的完美聚合,造就了他的独特的书法形态。在这里,我不想运用诸如象征和隐喻等等概念,将他笔下的那些墨象艰难地泅渡到意义的彼岸。书法不是猜谜,那满纸奔走的,无论是千头万绪,还是欲说还休,都在作品本身的谜面上,一个自然的谜底其实就跃然纸上。“书中有画,画中有书”作为中华民族独特的审美观,在登翰书法中是否发挥得淋漓尽致?这肯定不是一个伪命题。也许,我们可以将登翰想象为一个逆行的象征性姿态,而不必在乎他如何用墨以及用笔。我想这样可能会有趣得许多。倘若在登翰书法面前,像一个无知的幼童那样去面对一个高深的智者,这样就很难熄灭种种自以为是的形而上学冲动。
刘登翰 | 《荷》题诗唐·李商隐《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》 | 墨象书法
作为一位诗人和学者的水墨感悟,登翰在更多的时候以那一管笔呼风唤雨,将笔墨的意象转化为一种天姿卓绝,不可言喻。他的作品时常让人看到千山万水,看到引而不发的弯弓,甚至看到乱石穿空的欲飞之势。比如他的“山”字写得如山峰之形,细看一下,却似乎有万水在奔流。一切是如此地灵动和诡异,书法的结体和笔触隐含了无穷的变幻方向。造型的无羁,可能瓦解或者融化传统书法的某些法则。一切的造型都可能在他笔下出没,一切也都可能在他心里莫测地孕育。登翰说:“我喜欢毛笔在宣纸上游走时,水墨的互相浸融、渗透、晕染,在浓淡枯润中显出异趣。”对此,我似乎更愿意如此想象:他的那些以种种曲线和墨色变幻起伏而提供的幻象,随时可能聚集他的多少往事或心事。
刘登翰 | 《山水》 | 墨象书法 | 1997年
显然,不能就此说明登翰书法就是一种师法自然。师法自然并不是完全搁置主体,而是让人看到一种对话的姿态。这样,他笔下的“山”字就不是自然意义的山了,也许是夜深人静时的孤灯一枚;他笔下的“水”字也不是自然意义的水了,也许是一群掠过街头的尖啸少年。庄子说过,道无所不在。一个有趣的书法家并不在乎他笔下点染的是一只蚂蚁、一溜小涧或者一茎风中的稗草,重要的是他的纵横恣意,划出了哪些不同寻常。
刘登翰 | 《荷风》
这么说,登翰书法显现出了某种离经叛道幺?对此,我想暂时屏蔽一个常用的概念:“非理性”。我从来不认为登翰书法是一种“非理性”的冲动。事实上,在笔和墨的上方,时刻高悬一双有着充分的艺术感觉和艺术自觉的眼睛。可以说,登翰书法不是什么“非理性”的即兴表演,他的奇崛之处,在于精确地抓住那个电光石火的一瞬,穿刺般地攫取汉字内在的秘密。无论是以水画墨的大幅,还是以墨赋形的行书笔意,在线条的狂放流动中,都形成缤纷殊异的“墨象”。他最近书写的一幅竖式长卷,让人看到如同一枚叶子在风中盘旋地落下的轨迹,这些轨迹的来龙去脉无迹可求,具有传统绘画的丰富墨韵在书法线条上舞蹈的感觉。对此,我愿意去猜想,这可能就是一种妙手偶得,或许可以说是一种回归原型。
刘登翰 | 《逃禅》 | 墨象书法
原型是埋藏在世俗的日常经验背后的东西,无声无息。当我们的视野风平浪静的时候,登翰书法出场了,那些有点奇异的墨象,突如其来地暴露出一个幽深的渊薮,令人震撼。然而,我必须负责地重返这个尖锐的问题——墨象的意义。无可否认,以墨为象的书法美学观念,一定是登翰胸中的千山万水。他已经在自身的意义区域里,形成了自己的书法语言风格和感悟世界。在那里,森林有可能是一片流水潺潺,修竹有可能是丰腴多姿的,山峰有可能是混沌妖魅的,……如此丰富的笔墨意象,就像古老的神话传说中那个一半是美女、一半是鸟或者鱼的形象,其中所包含的奇诡的魔力,已经颠覆了我们对于自然的一如既往的想象方式。
所以说,登翰书法既是视觉的,也是思想的。
刘登翰 | 《啸月》 | 墨象书法
(杨健民:东南学术杂志社社长、总编辑、研究员)